冲突的核心在于我们一辈子
听到的都是“神就是爱”。
31
荒谬的电影院
若其他什么都不了解,就了解这件事:灵性自由以及与道合一,不是随意赠与的礼物,而是自我转变与进化的奖赏。——《化胡经》
第二天上午,我一直坐在计算机前面。有冷风来袭,外面很冷,风也很大,所以适合在屋里做一些事,对我而言就是写这本书,并回复一些电子邮件。
如果我对学生在邮件中提出的每个问题都深入回答的话,回复电子邮件就会成为我的全职工作。我不这么做。我甚至没有仔细阅读他们的邮件,真的,只是大概看一下了解他们的意思而已。我面对学生本人时也是如此。很简单,问题也许有百万个,但答案只有一百种左右。我的工作不是直接回答问题,我也很少这么做。讽刺的是,学生其实并不是真的有资格发问,我如果直接回答他们觉得需要问的问题,只会让他们设法更加确立自己的虚假信仰。
因此,我看起来好像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一个直接的问题。我会利用问题或问题的头几个字来判断学生接下来需要听到的东西。学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需要听到什么,但我非常清楚,因为我是从高处往下看,可以清楚看见他们的位置,看见他们希望到达的地方,看见他们要往哪里走才能抵达。我都看得一清二楚,但学生因为看不见大局,所以无法有效画出自己的航道。这就是老师的作用,不然每个人都可以拿起一本书,然后就如裘琳所说的,砰的一声开悟了。
学生想要一条鱼,我给他们一只蚯蚓。他们拿到蚯蚓也许不会太高兴,但这是唯一有效的途径。在这条路上,每一步都要你自己去奋斗,没人跟你一起走,没人能替你做这件事。别无他法。
我通常会用问题来回答电子邮件里面的问题,或是指出一些参考资料来帮助学生更完整地发展他们的问题,这样通常会带来解答。例如,有个问题也许提到了希特勒,而出现希特勒,通常意味着提问的人正在跟善恶观搏斗:如果问题中同时出现希特勒与神,就表示提问的人发现神的爱无法解释世上的暴行与苦难。冲突的核心在于我们一辈子听到的都是“神就是爱”。当然,这只是神的一半,或三分之一,但问题其实根本不是关于神的。我会建议这个阶段的发问者去租彼得·布鲁克所拍的《摩诃婆罗多》这部影片来看,而且特别注意克里希那的众多面貌,尤其是彼得·布鲁克自己对其中一段的介绍——他指出了克里希那看似不像神的行为,然后尖锐地问观众:“谁有资格评断?”
我这样做是希望让学生扩大他们对神的有限定义。克里希那在这部伟大的史诗中会欺骗、说谎、谋杀,有时还很窝囊,可能会让那些觉得神是好人的人难以接受。然而,克里希那不是爱与光明之神,他代表了一切,所以他身上具备所有的特质。爱与仁慈之神只是无限之神的单一面向。克里希那是无限的化身,如果你基于自身的道德敏感而剔除了他虐童、种族屠杀或踢小狗的那些面向,你就把他变成了有限的,然后我们就必须为原来那个无限之神想一个新名字。当然,这个更有趣的议题带我们回到彼得·布鲁克那个深具洞察力的问题:“谁有资格评断?”他的问题并没有摧毁神的定义,而是摧毁了个人在宇宙中的位置:个人与无限的关系。这是重要的一步,让人了解一切都是同一件事,或者更准确地说,这重要的一步,让人远离否定这个说法的信仰。
我会让发问的学生清楚知道,不用急,他们要慢慢地将自己的思想发展完整。我可能会建议他们写一篇文章给我,在文章里试着回答自己的问题,以整合自己的理解。我会提醒他们要深思熟虑,一再改写,直到确定完整表达了自己想说的,然后才寄给我。
但我不会去看,因为这种程度的审思会让原来的问题消失无踪。王尔德写道:“所有的意念都很缺德,它的本质就是摧毁。只要思考了一件事,你就扼杀了它。没有任何事情在经过思考之后还能幸存。”他的意思可能是,虚假只存在于阴影中。智性之光藉由揭露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事物存在来“摧毁”不实。就像光明驱散黑暗一样,审思也会驱逐幻相。
自由意志与宿命论之间的辩论是这种教导过程的极佳例子。这个问题让学生困惑,因为他们专注于答案上,但他们应该把焦点放在问题上面。“注意问题,”我告诉他们,“别担心答案,只管把问题弄对。检视你的假设。”很快的,问题本身就会被摧毁,许多层幻相也随之而去。
可想而知,学生希望加深自己的理解,但老师的角色是推动他们前进,而不是站在那里更深入一件事。自我了悟不是要“更多”,而是减少。觉醒唯一需要增加的,是能够协助摧毁的工程。
其实我通常不会回复电子邮件与信件,因为书写就是一个过程,不需要回应。在灵性自体解析的过程中,我被当成目标接收者,唯一的角色就是学生心中的一个理想。这是个很激烈、很快速的过程,常有人每天写信来,为了他们前一天写的信向我道歉,因自己的愚蠢感到很难为情,并热情分享他们新发现的领悟——如果一切顺利,这将会在明天成为难为情的来源。
但是,处理电子邮件仍然很花时间,我一个小时只能处理三四封信。今天早上我勉强回复了十几封,然后就因为用脑过度而无法继续。我关了计算机,走出办公室,撞上裘琳的臀部。
“噢,嗨!裘琳臀部。”我打趣地说。
她转身抬头看我。“噢,嗨!我不确定你在不在楼上。你好安静。”
她跪在地上擦洗走廊的橡木地板。地板还很湿,绕过她也没办法走,我便靠着墙坐在地板上。我喜欢看别人工作。
“还好吗?”我问。
“很棒!”她热切地说。“我去了图书馆,读了柏拉图的洞穴比喻及相关评论。针对我们讨论的东西,我想了很多。”
“我们讨论……”
“噢,呃,神秘体验与开悟的差别。”她停下工作。
我指着地板还没被清理的部分。“我无权让你休息。”
她嘻嘻笑了,继续擦地。
“我在想我们为何会讨论到开悟与神秘体验的差别。”我说。
“唔,”她解释,“我们谈到山又老师与柏拉图的电影院……”
“对,我记得那些东西。我只是不记得为何我会认为这个特定的主题跟你有关。”
“禅……”
“啊,禅。”
“我们谈到了卖书的禅与通往开悟的禅之间的差别。”
“没错!”我叫道,“那是个很有趣的题目。我们有什么结论?”
“嗯,我们谈到柏拉图的电影院还有……”
“开悟与神秘体验的差别。”
“对啊,我想你是试着让我知道,我读到的那些跟禅有关的书和其他东西……”
“所以,卖书的禅是关于神秘体验,而真正的禅跟开悟有关?”
“呃,我不知道……”她说,“我的意思是,对啊,真正的禅是关于开悟,不是吗?这我知道。但我不知道卖书的禅是关于神秘体验,或者只是,呃,为了卖书。我觉得我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部分。”
“那你想清楚电影院的部分了吗?”
她的脸亮了起来。“对!我知道答案了!神秘修士留在戏院里,但戏院并不是一切,不是最后、最终极的。开悟不在戏院里面。你如果想要开悟,就必须穿过走道,从出口离开,来到阳光下,彻底离开戏院!”
“离开戏院,“我若有所思地说,“有意思。那么,所有坐在里面看电影的人……”
“牛群!”她脱口而出,“我在教堂里浮现的感觉就是这个!我不再相信电影是真正的现实,就在那个时候,我解开锁链,站了起来,看见所有我认识的人还是坐在那里,就像你说的一样。不过,你很久没读柏拉图的洞穴了,因为你的版本太搞笑了。”她擦地的动作又停了下来。
“也许柏拉图的版本才好笑。继续擦地。”我说,她照做。“对,我很久没读了。所以,你说神秘修士是在戏院里?”
“对,”她说,“但戏院的其他部分也不是现实,只是整个虚假玩意儿的另一部分。我想它们比电影更真实,但仍然不是真正的真实。”
“神秘修士知道吗?”
这次她没有脱口说出答案,只是继续擦地。我好像听到她在哼歌,但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是在说:“嗯。”
“不知道,”她的口气严肃,好像刚解开一个秘密似的,“他们不知道!对不对?他们比较觉醒一点,但还没醒来:他们以为自己完全醒了,但他们还是在戏院里……就像银幕上的光线……放映机发出的光也不是真的光源,只是真正的光——太阳——的一个小点……那是我读到的。所以,被锁链绑住、正看着电影的入睡着了而不自知,但那些不再被锁住的人也一样睡着了……哇,就像我!也许神秘修士是里面最清醒的,或者,也许有最多神秘体验的人最清醒……但他们若知道太阳、知道放映机的光线只是一个小点而已,就不会留在戏院里,而是会出去。所以,他们其实也不知道。哇!我想我真的开始懂了!”
“所以你坐在这里告诉我,你还没有醒来?这种感觉对你而言一定很怪。”
“因为我问过你,在公园的湖边,我问你为何你说自己不是神秘修士。这就是为什么!你不在戏院里!差别就在此!你继续前进,来到了阳光下,来到真正的源头!”她又停止擦洗,“那就是觉醒!那就是开悟!”
“你如果不擦地板,我就要自己来了。”她又开始擦了起来。
“我不是很懂神秘修士,”她继续说,“但事情就是那样。不管你是多么伟大的神秘修士、不管别人认为你多厉害,如果你还是在戏院里……”
“我不认为你可以一边说话一边擦地板。如果桑娜雅上来看到你这样子……”
她使劲地擦洗。“如果你还是在戏院里,你就没有觉醒。你还在睡觉,但梦见自己醒了。你依旧不知道现实是……太阳!戏院就像一场梦,而且……但是……嗯。所以一个神秘修士,或者像我这样不是神秘修士但也没有被锁链困住的人,算是有点进步,但还没到达那个地方。”
“好,”我说,“所以,我开悟了,这表示我在戏院之外、在阳光下?”
“呃,对啊……”她试探性地回答。
“但我在这里,跟你说话。”
“是啊……”
“我在想,我需不需要经历所有的阶段才能出来?你知道的,先像你在教堂时那样离开锁链的束缚,然后有过一些神秘体验,接着又经历了更多、更多,直到我终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秘修士,之后完全离开戏院。懂我的意思吗?我是在戏院里面逐步发展灵性、在灵性上进化,或者,我就直接走出去,进入阳光里?”
她把注意力放回地板上,心里咀嚼着这个问题。这不是个小问题:一个人是逐步了知真相,或者一蹴而就,如同塔罗牌中的傻瓜牌,一步跳下悬崖,跃入虚空之中?如果是后者,需要多少步才能成为那个跨出最后一步的傻瓜?
“天啊!天啊!这就是你所说的,这就是你的重点!一开始你就说你不是个神秘修士,说我会失望,因为你不是很神秘。你可以那样吗?你可以直接出去,而不用经历那些神秘体验、做那些很神秘主义的事?”
哇,她高兴的时候真是神采飞扬。
“好问题,”我回答,“我不知道。我做过一些神秘主义的事,也体验过几次未分化的意识——神秘合一——而那对我有很大的影响,所以我不能以个人经验来说一个人可以直接走出去。继续工作。”她照做了。“我可以说,你无需在层层的神秘主义等级中逐阶往上升,或累进到更多细微的意识层次,才能毕业进入,呃,阳光之中。如果要我猜,我会说你没有理由必须先浸淫在神圣事物中才行。我想不出任何理由。”
当然,那是在单一世的情况下。谁知道如果经过多次轮回,会有什么发展?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,而且事实依旧:我不是个很神秘的家伙。
“真是太酷了!总是这样吗?我问你这些问题,你好像没有回答,而只是让我知道该如何自己来回答。这就是你的方法?总是这样吗?”
“我不知道,你要自己去查清楚。”
“真酷!去图书馆找答案真是很过瘾,好像我有任务要执行似的。我完全沉迷其中,真棒!我真的觉得自己学到了很重要的东西,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。我在学校功课不错,但从来没有学到什么让我觉得很重要的东西。”
“很好。你在学校功课不错,在这里又学到了重要的东西,并成为柏拉图的学生,但这个地板看起来好像你是用脏袜子擦的。那些禅书至少有教你要专心工作吧?”
“接下来是什么?”她问道,完全不理会我的批评。“我会有另一项作业吗?或是另一个我,必须解决的问题?我现在应该做什么?除了擦地板之外。”
“嗯,我其实没有准备什么,得想一想。所以,根据你的小小理论,你认为你的禅宗大师山又老师开悟了吗?还是他只是个神秘修士?”
“他……”她想说什么,却又停住。“哦,天啊,我不知道。我要想一想。”
不错啊,好姑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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