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回家,总想看见蚯蚓,那些有半尺长,竹筷般粗的蚯蚓。我知道现在见不到,将来更加见不到了。找蚯蚓,可以在母亲的菜园子里找,母亲的那块菜园,东西长四十米,南北宽五米,里面什么都种了,而且种的蔬菜年年翻新、出新。比如秋葵,母亲年就种了,只是因为我们不识此物为何物,所以没有吃,硬是让秋葵晒成了干,成了一个扎手的树皮一样。后来母亲又种了像虫草一个样子的蔬菜,名字叫什么不知道,但地底下长成的那个东西个头与模样特像冬虫夏草的,闻闻还有点人参的味道。母亲种蔬菜的跟风劲道哪里来的,我不清楚,总觉得母亲不是为了尝鲜,而是为了我们在老家可以看见大菜场里的任何蔬菜。母亲的新潮让我们做子女的自叹不如,今年看见了一种跟青蓬头相差无几的艾草,母亲说这是梅蓬头,比青蓬头要好,好在哪里,母亲说,药性重,味道浓,力道足。种艾草为了啥?还不是为了她的儿子我,为了她的女儿们,我的三个姊妹。母亲养了四个儿女,我和两个姊妹都患有腰椎盘突出的毛病。母亲以为这是天生不足,她有责任,种艾草是负责的一个具体行为,而在我看来却是母亲大爱的表现。
我最近有一个想法,我退休后要与母亲一起种蔬菜。我对母亲说了想法,说要把那些分开的畦再分一下,劈成更小的块。母亲说,你作主吧。那天,我和母亲一起用锄头翻了地,地翻得很深,有近一尺深,泥土翻转后,一一剁碎,搅细,搅成了碎泥一样,这是为了熟地,翻转地皮,到最后总不见一条蚯蚓。这蚯蚓去了哪里?母亲说,也不知道。地里没有了蚯蚓,也没有那些墨黑的骷髅虫,*橙橙的硬壳虫,煞白的米虫,还有蜈蚣,水游虫,这些都见不到了。横翻竖转,左寻右看,最后看见了一二条牙签粗细的蚯蚓,橙红颜色,很短,半虎口长。蚯蚓见了阳光,像是被阳光灼痛了,躺着不动,一副懒惰的样子。但还是给了我们最后的惊喜的。我要看见的大蚯蚓,像是钻到了地下去了一样,没有半个人影。母亲告诉我,前几年还看见,现在确实不容易看见了。我对母亲说,你种了艾草,这药味飘过地面,滴落在泥土上,把大蚯蚓给熏跑了。母亲说,地里有了,就是氨水也熏不走。这话是对的,大蚯蚓真的有了,就是氨水浇身,它也赖着不走的,到哪块土地都是啃泥而活,安然于身边的土地最好,因为这块土地的土性蚯蚓最熟悉。
当年的大蚯蚓,居住的土地肯定是集体的、队上的土地。其他不说,单是这土地的辽远就是一个很好的去处。蚯蚓啊,可以畅游田地的任何角落,蚯蚓喜欢在一块无疆的大地里做自己的事情,因为这是一种自由和幸福。油菜子收割好了,只剩下菜根的土地要灌水了,紫云英开始长出紫色的花了,也要灌水后插种稻秧了,蚯蚓们感觉到了大地的某一种颤动与更新,或者说像是听到了某一种的呼唤,全都从地底下爬了出来,爬满了整个的田地,密密麻麻,田地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污似的,凝重得很。有不少还爬满了田地边上的田埂,让你跨步不得。它们伸长着身体,也蜷缩着身体,有时把身体拱起来,向前方腾挪着、移动着,真有点你在前面走,我在后面跟的味道,很慢、很寂静、也很优雅。蚯蚓是不休息,不睡觉的,它们一味向前、向前。嗨,后面是土地,前面也是土地,去哪里都是土地,为什么要向前爬行?我不知道,总感觉蚯蚓像是完成了钻土、松土的任务似得,要到别处去劳动了。这种全员全体露面的迁移场景,很像乌漆的夜里红*队伍的转移一样,神秘而又壮观,庄重而又雄伟,人见了都要心生赞美的,而此种赞美有点叹惋的成分,大蚯蚓再大,也是无脚的运动,很辛苦,这与人不一样,但又与人一样。
这种迁移年年发生在田野,年年组合成了一副令人遐想的画面,招邀并感动着我们。我们都明白的,只要这块土地里有数不清的蚯蚯蚓,这块土地就不会板结成块,土壤就多一些肥沃,土壤上的庄稼就会多一些收成,所以许多的人对蚯蚓很是欢迎,希望它们出现在田地里,在田野里走东走西。但后来,我们走遍田野,再也看不到蚯蚓整体迁移的场面了,希望成了疑惑。成团的成批的大蚯蚓,像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的,它们都隐形了,它们去了哪里?偶或看见的蚯蚓,像是几个走散队伍的人儿,浑身都是瘦弱伶仃的样子,绝不粗壮,也绝无生气,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有力坚定的模样。蚯蚓的队伍是一下子萎缩的,它们敌不过来自于人类的种种灾难。比如,当水灌满田地以后,我们就在田地里泼了一地的氨水,氨水呛人,蚯蚓如何奈得,蚯蚓被呛得死去活来,无声无息地成了一根根弯曲的细绳,横躺在水上,发出腐臭的气味;几条即使大难不死的蚯蚓,等待的将是更多更苦的考验。在这插好秧苗的田里,农民还要施化肥,还要喷农药,这种动作要持续到收割为止。秧成苗,苗成稻,稻成谷,谷成米,几个月,几个月里,药粉药水喷洒去了来,来了去,几乎没有断过。这些对于蚯蚓来说,都是灭顶的灾难,蚯蚓无能抗击这种命运,它们只好毁灭自己,但毁灭的不仅仅是蚯蚓自己。
蚯蚓是无法抗拒人类给与的种打击的。我后来看见,东西两地的中间有了一条五六尺宽的水泥路,路上有几条蚯蚓在爬,爬到什么地方去,我们无法知道。但我知道蚯蚓爬不过这条路的,因为路是走人的,路是用来驰车的,那接踵而至的人的脚永远不会停歇在大路上的,那南往北来的汽车风驰电掣,蚯蚓不压死,也踏死,过不了这路的。这样的路筑到任何一个地方了,有些已经筑到了家门口了。它们硬生生阻隔了这块地与那块地的连接,从地上到地下;当年的蚯蚓,是可以在地下过路的,现在的地下横亘着是水泥,你再有本事也是蚯蚓的本事,不是人的本事,你怎么过,你只好从路上过。当年,我们为了田地的肥沃,家里面养了猪,猪屙屎屙尿,我们给猪吃青草,猪脚天天踩,猪棚里就有了猪塮。春耕了,我们担着猪塮去田里,开始拆猪塮,用铲子用双手,一地撒去,撒的都是有机肥料,是无碍蚯蚓的活动与身体的,蚯蚓依旧可以环游于田地的任何一个角落。现在呢,猪塮不需要了,有了化肥了。这是好事,这不全是好事。土地啊,有时也需要最原始的松土方式,有时也需要最原始的耕作方式。用用旧的,换换新的,调剂着用,是最科学的。理如此,事也如此。
人类总有一天会想起那些大蚯蚓,我对此深信不疑。我也相信,有些人总有一天会召唤大蚯蚓的来到田间的,并为之开辟蚯蚓之路。蚯蚓与田地土地的关系,是鱼水关系,任何一种取而代之的方式都是愚蠢的方式;蚯蚓特别的劳作方式是美妙的,也是不可替代的,再聪颖的人类还没有思考并实践到蚯蚓的劳动形态,这是都是事实。我突然想起母亲的菜园子来,母亲的菜园子保留了最传统的耕作方式,翻土用的是铁搭,播种用的是手掌与手心,浇水靠田桶,水是河水挑来的,除草一半用锄头,一半用手指头拔的,肥料是家里粪坑里的,也有鸭粪与鸡粪,蔬菜上的虫子是用手捉掉的。母亲告诉我,所有的蔬菜都不上化肥,都不打药水。而且,畦与畦之间土尘上面是断的,是为了出水,土尘下面是连接的。畦上今年种了秋葵,下年一定种青菜。母亲这样做,确实精心也用心,她是为了蔬菜的安全与质量,是为了她的子女吃得健康,吃得安全,确实不是为了蚯蚓,但母亲的这种行为无意创设了蚯蚓良好的生存环境,既然如此,菜园里为什么没有一条大蚯蚓呢?
大蚯蚓的存在与消亡,大蚯蚓自身有问题吗?
作者简介:高明昌,上海市奉贤区海边村人,中学语文高级教师,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,散文作家。
高明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