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图这物件,我们叫它saoji,一声。
我不知道用普通话来怎么称呼它。这是我妈以前从老家带来的,用竹篾手工编成,承担篮子的功能。里面装上蔬菜或水果,把水滤得干干净净,或蒸甑子饭时用来沥米汤。
作为一个喜欢文字表达的人,我却找不到文字来代表它,直到今天在书里见到了这两个字:“筲箕”。
恍然大悟。
书作者李娟,少时生活在四川。她的文章里提到用筲箕沥水蒸饭,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场景。四川重庆是一家,这个只有在川渝地区才会看到的物件,是每户人家必备的厨房用品。我们只管它叫saoji,落实到文字,一直让我挠头。
同样令我挠头的还有很多,比如haiba,pietuo,hahou,打个yaozhanr(此处儿话音)。
我沾沾自喜的是对wenjin一词的翻译。“温精”,很贴切了。川话的wen是软弱,无能,笨拙,胆小的意思。“温”字也有此意,比如温吞。“精”则一字道出“温”已修炼达到的最高境界。
。
我从小就是公认的wenjin,所以对这个词能有颇为到位的解读。
还有连拼音都标不出来的发音,只能是鸡同鸭讲,对牛弹琴,要不就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了。
我在教训俩妞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。开篇点题,中心突出,这都没有问题。但是在语重心长的教导之后,想活跃下气氛,给我们的谈话来个愉快的收尾,这时发现普通话的任何腔调和语气说出来都是一本正经,与我想要的感觉相去甚远。
远不如我们的方言欢脱畅快接地气。
可是俩妞领会不到我的幽默,我只好闭嘴。
方言如同与我们的身体共生的一个器官,就像是心脏。
心脏只是一个器官,但它会喜会悲会思想,它最懂你。
方言也是一样。
它触摸到你皮肤的宜人温度,抚慰你无处安放的焦躁徬徨,它潜到你的内心,攫取你的思想。
你将你的思想原原本本地传递给了它,它再原原本本地宣告给了世界,准确无误,毫厘不差。
倘若非得用普通话,便少了那个味儿,就像熬得雪白浓稠的鲫鱼汤没有放胡椒粉,缺的就是那么一小撮,鲜美就打了折扣。
也如同隔靴搔痒,始终少了那么一股力道,无法酣畅淋漓地释放。
那时我便像哑巴一样,张嘴结舌地想要辩解,却只能干着急。无奈讷讷地嘟囔一句只能意会不可言传。
川渝方言,和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一样,有成都平原的富饶坦荡,一泻千里;也有重庆山路的百转千折,钩心挂肠。
融合了这两种文化,川渝方言有与生俱来的乐观、戏谑和潇洒,像一锅热腾腾的火锅,浓墨重彩的麻辣锅底,翻滚着嫩嫩白白的鸭肠牛肚猪脑花,重口味和小清新的碰撞,那硬是叫一个巴巴适适。
川渝人,看上去“吊甩甩”,有的还“哈戳戳”,其实都“飞歪”,没有一个“闷登儿”,只要你不太“弯酸”,不会“鼓到”你。我们川渝人,说句不是“冲壳壳”的话,遇事不会“梭边边”,是朋友嘛就“扎起”,嘻哈歌手GAI唱得好:“再大的场合都不得虚”。
雄起!
毕竟离开家乡太久,很多方言长期不说,就忘记了,不知不觉退出了我的记忆。直到有一天突然在耳边听到,它便像那只高高飞扬的风筝被猛地拽回,伴随着风的呼啸,重重地落在地上,掷地有声。我便又重新寻回了真实感。
幸而我妈就是一部行动的方言土语大全,我爸尊她为活化石,我认为她完全可以去参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。
她教她的外孙们青蛙叫xiakuair,蝌蚪叫obangtour,螃蟹叫paiha,蚯蚓叫qushanr,。paiha是爬着走,qushanr是梭着走的。
我大外甥上幼儿园时为“爬”和“梭”这两个动词与老师据理力争。螃蟹有脚,是爬着走;蚯蚓没脚,只能在地上“梭”。
他没说错,我们的方言,就是这么精确到位,纤毫毕现。
我妈会冷不丁地蹦出一两个绝对是消失已久,存在年代已无从考证的词,如同出其不意地拿块冰块伸到你的胳肢窝,给你带来触电般的瞬间爽感。
有一天她突然对我外甥女说:“把撑花带起。”
我们笑喷。
外甥女忽闪着眼睛,无辜地看着我们。
“外婆叫我带啥?”
外婆叫她带伞。
伞叫“撑花”,我们已经近三十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。